少年冷血

吴邪篇

我已经上了年纪。每年的这个时候，我都会到墓地来看两个人。

深冬时节，阿宁为我披上了一件羽绒大衣，我的小孙子要我带着他一起走一走，我磨不过他，于是拉着他的小手一起去。

我们穿行在墓地里，我忍不住想起许多年以前的事情。

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瞎子当年决定离开我的理由，我知道他是想保护我。我从不相信二叔和三叔告诉我的话。他们说他和我接近只是为了威胁吴家给他上海滩的通行证。他不是这样的人，我非常清楚。

我并不怪他的离开，我只是想知道原因。

瞎子走后，我在家常读一些德国人的著作，他曾经提过的那个德国大胡子的著作最让我印象深刻。他当时虽然不说，我知道他对他推崇备至。没想到一打开书本，我猜想对马克思推崇备至的大概成了我。

二叔和三叔以为我是受了情伤才乖乖呆在家里读书，每次看到他们担心的神情我就很不厚道地想笑。瞎子在我的心里渐渐成了沉淀的过往，我回想往事的时候总是露出笑容，当时年少轻狂。

我忘不了他，但是我确信我已经不再爱他，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我永远难以忘记他在上海枪战的街头将我扑倒在身下的时刻。那一刻，他将我的生命置于他自己之上。

没过多久，三叔带我回北平，他神色严肃。虽然他说是因为我许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但是他的神色告诉我，绝不仅仅如此。

我在北京的书房里见到了父亲，他神情复杂的凝视着我，我发誓我看到了他眼底深深的悲伤和疲倦。

他已经上了年纪，但是看得出来他年轻时的俊秀温文，此时他不过是一个悲伤无力的老头儿，说着严肃而刻板的话语。

书房里光线昏暗，我依然悄悄瞥见了书桌上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军装英姿，和长衫俊美的年轻人并肩而立。

父亲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态度冷淡地让我退出去。

我知道了我回来的理由，父亲要我代他出席张大佛爷的葬礼。

张大佛爷是民国的元老，我曾听说过他一生的传奇。他与父亲有什么样的过往呢？其实在我看来，过去的事总会过去，为什么要让往事束缚住我们的手脚呢？

我依言前往葬礼。

在那里我遇见了小哥，后来他成为了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也重新遇到了黑瞎子。

那一瞬间第六感击中了我的心灵，我知道我将退出他们之间的故事。我不觉得伤痛和遗憾，我心疼瞎子瘦削的身形和疲倦的神态，也担忧小哥淡漠空茫的眼睛。

爱情故事结束之后，我的人生还得继续下去。

三叔想要让我接手家族生意，我尽我所能让他满意，但我志不在此，焉能有所成就？ 

数年之后，我决心去延安。

我瞒着父亲和叔叔，在朋友的帮助下开始准备，小哥给了我许多帮助，他在瞎子走后瘦了很多，他经常茫然地盯着天花板，迷离且空泛。

他是唯一一个支持我去延安的人，小花和秀秀虽然帮了我，但他们到底还是反对的。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我知道我现在该做什么。

我走的那天，我瞒着所有人。当我看到父亲出现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的潜逃失败了，他却只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眶湿润。他说，去吧，也代替我。

我才知道我一直认为是老古董的父亲内心深处比我更早地点燃那簇革命激情的火焰，或者说，他心里的火苗从辛亥革命开始就未曾熄灭过。

我不是活在过去的人，国破山河在于我有励志的意义，我们将在废墟上建起一个理想的国度，旧国不在，星火必将燎原。

这团星星之火支撑我走过大半生，我从未放弃过理想和信念。

我在延安遇见了很多志同道合的同志，我开始接触一些秘密的事务。在东北，我们有一支抗联的部队始终活跃在敌后方，他们的领袖后来成了我们的人，他的代号是“瞎子”，这个名字总让我想起另一个永远留在在东北的人。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是一个人。

那时候，内战已经爆发了。小哥执着地选择了率军出关去东北，我知道他对那个地方始终怀有向往和思慕。

但是现实是如此的残酷无情，他们只能穿越岁月的河流，选择直面刀锋。

我已经走到了墓碑的尽头，我发现我怔怔地站在这两面相互依偎的碑面前，泪流满面。

我想我是知道他们故事的最后一个人，我在岁月里老去，星星之火的火种在我心里，却不再燃烧。

小孙子大声地叫着爷爷，被我的沉默吓得大哭起来，我含泪笑着抱起他，说：“别哭。”